2011年4月27日 星期三

邁向貧窮劇場(中文版)


葛羅托斯基的這篇文字曾在以下刊物發表:OdraWroclaw, a/1965);Kungs Dramatiska Teaterns ProgramStockholm, 1965; ScenaNovi Sad, 5/1966);Tulane Drama ReviewNew Orleans, T35, 1967)。譯者為T. K. Wiewlorowski
 

「你的實驗劇場作品的根源是什麼?」每次有人這麼問起,我總有點不耐煩:言下之意似乎「實驗」作品是膚淺的(每次都玩些「新」技巧)和旁支末流的,但結果卻會是有貢獻於當代的舞台演出,因為它們利用了流行的造型或電子意念的舞台設計,當代音樂,而演員則自行投射出或嬉鬧或歌舞煽情的一些老套。我知道這種場景——我曾經是其部份。我們「劇場實驗室」的製作正走向另一個方向:首先,我們努力避免折衷主義(eclecticism),努力抗拒劇場是許多技藝的混合物的想法。我們努力去界定出劇場的特質,找出劇場活動與其他表演、場面不一樣的地方。其次,我們的製作都在仔細探索演員和觀眾的關係,亦即,我們以演員個人的和表演的技術為劇場藝術的核心。

這種劇場手法的確切來源很難界定,但我可以說出它的傳統:我是靠著史坦尼斯拉夫斯基長大的——他持續不斷的研究,有系統的觀察方法的更新,以及他跟自己早期的作品維持著一種辯證性的關係,使得他成為我個人的理想。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提出了關鍵性的方法問題,而我們的解答跟他大不相同,有時甚至得到了相反的結論。

我研習過歐洲所有主要的演員訓練方法,歐洲之外的也多有涉獵。就我的目的而言,最重要的有杜蘭(Dullin)的節奏練習,德爾薩特(Delsarte)的內向外向反應研究,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「身體行動」方法,梅耶荷的生物機械訓練,以及瓦湯可夫(Vakhtanghov)的集大成方法。此外,特別叫我興奮的是東方劇場的訓練方法,特別是京劇、印度卡塔卡里舞劇和日本能劇。我可以舉出其他更多的劇場體系,但是,我們正在發展的方法卻不是由這些借來的技術綜合而成(雖然我們有時候會改造其中的一些元素來用)。我們的方法不是某種收集各種技巧的演繹法。在我們這裡每件事都聚焦於演員的「成熟」(ripening)過程,其徵兆是朝向極端的某種張力,全然的自我揭露,讓個人最親密的部份裸露出來——其中卻沒有絲毫的自我炫耀或沾沾自喜。演員將自己變成百分之百的禮物。這是種「出神」(trance)的技巧,讓演員的存有和本能中最私密的層面所湧現的身心力量得以整合,在某種「透明」(translumination)中緩緩流出。

我們劇場中的演員教育並不是要敎給他一些東西,而是要去除掉他的身體器官對上述心理過程的抵拒,結果為內在脈動和外在反應之間不再存有任何時差,達到「脈動即已是外在反應」的境界。脈動和行動合流:身體消失了,燒光了,觀眾只看到一系列可見的脈動。

我們的劇場訓練因此是種「減法」(via negativa——不是一套套的技巧的累積,而是障礙的去除。

多年的用功和特殊的鍛鍊(即藉由身體、形象和聲音的練習來引導演員進入正確的專注)有時候可以找出這條道路的起點,然後才可能小心地培育那已經覺醒的東西。這個過程本身——雖然在某種程度上仰賴著專注、信心、揭露自己和整個人幾乎消失在演技之中——卻不是意願所能控制的。所需要的是一種已經準備好了、隨時可以採取行動的被動心態:在這種狀態中,一個人並不是「想要去做」,而是「不拒絕去做」。

我們劇場實驗室中的大部分演員,目前正開始努力要將這個過程變得清晰可察。在每天的工作中,他們並沒有專注在精神技術上,而是努力於角色的塑造、形式的建構和記號的傳達等等作品構造問題。在內在技術和作品建構(利用記號來呈現一個角色)之間並沒有衝突。我們相信一個人的過程,如果沒有形式來加以支持,如果沒有中規中矩的角色建構加以表達,那麼整個過程將不是自障礙中解脫,而是會消退至一團混亂之中。

我們發現角色建構不僅不會壓制精神,事實上反而可以導向精神(內在過程和形式之間的伸縮張力可以強化彼此:形式就像個有誘餌的陷阱,精神過程很自然地會移動進去而同時又要自其中逃出)。一般「自然的」行為形式會阻礙真實,因此,我們所建構的角色為一組記號系統,以揭示一般看法的面具之後的真實——此即人類行為的辯證法:在強烈的心理震撼瞬間,在恐怖、致命的危險或極度喜悅的時刻,人不會「自然地」行動。在昇華的精神狀態中,人會使用節奏清楚的記號,開始唱歌、跳舞。這種記號——不是一般的姿勢——乃我們作品表達中最基本的整數。

就形式上的技術而言,我們並不繁衍記號或累積記號(如東方劇場那種形式上的重複),而是,粹取記號——將「自然」行為中有礙純粹脈動的因素去除以提煉出記號。另一個可以揭開隱藏的記號結構的技術為衝突——姿勢和聲音、聲音和話語、話語和思想、意志和行動等等之間的衝突——在這裡,我們也是採取「減法」。

我們製作中的哪些元素,乃來自於有意識的計畫,又有哪些元素乃源自於我們想像的結構——這真的很難準確地說清楚。我經常被問及某種「中世紀」效果,是否意謂著一種回到「儀式根源」(ritual roots)的意圖。這不可能只有一種回答。在我們目前的藝術自覺中,神秘的「根源」或人之根本處境的問題,則有其明確的意義。但是,這並不是某種「藝術哲學」的產物,而是來自實踐中的發現和劇場規則的應用。換句話說,我們的製作並非源自某些先驗的美學假設,而是如同沙特所說的:「每個技術均導向形而上學。」

有好些年我一直擺盪於「實踐所生的脈動」和「先驗原則的運用」之間,沒有看出其中的矛盾。我的朋友、同事路徳維佛拉森(Ludwig Flaszen)首先指出了我作品中的這種混亂:由排演過程和作品本身所產生的材料和技術,都具有相當的意義和可能性;可是那些我自以為是運用某些理論假設所得出的東西,則多只是我的個性使然,而非我的知性的作用。我發現製作可以導向覺知(awareness),而非覺知的成果。從1960年以來,我一直著重在方法學上。藉由實際的實驗,我想回答我剛開始時的一些問題:劇場是什麼?它有何特點?有何它能做而電影、電視做不來的東西?兩個具體的概念因此變得清楚起來:貧窮劇場,以及,表演做為一種逾越行動。

藉由逐步地去除掉任何多餘的東西,我們發現沒有化妝、特別的服裝、舞台設計、表演區或燈光音效,劇場依然可以成立。但是,劇場不可以沒有演員和觀眾之間那種知覺的、直接的、現場的交融(communion)。當然,這是個古老的理論上的真理,但是,當我們嚴格地在實踐中予以檢驗時,我們大多數一般性的劇場概念卻動搖了:劇場做為文學、雕塑、繪畫、建築、燈光、表演(由導演加以指導)等不同創作領域的「綜合藝術」之劇場觀即受到了挑戰。這種「綜合劇場」(synthetic theatre)及當代的劇場——我們稱之為「富裕劇場」(Rich Theatre——富於各種缺憾。

富裕劇場依賴著藝術上的摽竊行徑,從其他專業吸取資源,建構出混搭的場景,既缺乏一貫的骨幹,也沒有最後的完整性,然而卻冒充為某種有機的藝術作品。富裕劇場藉由增加其所竊取的各種元素,來逃出電影和電視所產生的困境。由於電影、電視在蒙太奇、場景轉換等機械性功能方面佔有絕對的優勢,富裕劇場於是發出了一項顯然是彌補性質的「整體劇場」(total theatre)口號與之對抗。將所借來的各種機具(譬如舞台上的電影銀幕)整合為一整體,似乎意味著一項更富流動性和爆發力的複雜機房:如果舞台和觀眾席是可移動的,那麼持續地轉換觀點視角將成為可能——這完全是胡說八道。

劇場無論如何地擴充、利用各種機械儀器資源,在技術上都比不上電影或電視。因此,我主張劇場必須貧窮。我們放棄了工廠一般的舞台觀眾席:為每一齣戲設計出一個新的演員和觀眾的空間。如此,表演者和觀眾之間無限多的關係變化成為可能。演員可以在觀眾之間演出,直接與觀眾接觸並賦予觀眾一個被動的劇中角色(如我們演出的拜倫的《凱因》或卡利達沙的《沙昆達拉》)。或者,演員可以在觀者之間搭起某些建物,將他們納入劇中行動,讓他們實際感受到空間的壓力、擁擠和限制(如维斯皮安斯基的《衛城》)。或者,演員會在觀者之間演出卻無視他們的存在,好像可以透視他們。觀眾也可能,譬如說,跟演員區隔開來,只有頭部在圍籬上冒出來(卡德隆的《忠貞的王子》)——從這種又陡又斜的視角,演員看起來就像獸圈中的動物,或者,觀眾就像醫科學生在觀察一項手術一般(同時之間,這種抽離的俯視也帶有某種道德上的逾越意味)。或者,整座劇場被用做為一個具體的場所,譬如浮士徳的「最後的晚餐」所在的那個修道院餐廳,浮士徳在那裡招待觀眾(他們是盛宴上的貴賓),訴說他生命中的一些軼事。舞台和觀眾席這個二元性的去除並不重要——那只不過創造出一個光禿禿的實驗場景,一個適合做研究的空間——最根本的關注點乃在為每一種表演找出適當的觀者演員關係,並以實地的空間安排將之體現出來。

我們拒絕了燈光效果,卻發現了演員使用固定光源的許多可能性,如仔細地跟陰影、亮處工作等等。特別有意思的是觀者一旦被打亮、看見之後,他也開始在演出扮演某種角色了。同時變得很明顯的是:如同艾爾格雷考(El Greco)繪畫中的人物一般,演員會藉由個人技巧來「發光」,成為某種「精神之光」的源頭。

我們放棄了化妝、假鼻子、用枕頭墊出來的肚子等等在演出前、演員在化妝室所穿戴塗抹的東西。我們發現演員在觀眾的注視之下,以「貧窮」的方式——只使用他的身體和技巧——來轉換類型、角色、姿勢等等,其效果是完全的戲劇性。演員用自己的肌肉和內在脈動來形塑出某個固定的表情,其所完成的戲劇性質變效果十分驚人,相形之下,由化妝師所製作的面具則只是個花招而已了。

以類似的方式,一套沒有既定價值的服裝,其指涉某個角色及活動的功能,也可以在觀眾眼前由演員來轉換完成,並與演員的其他功能相抗衡等等。當那些有自己生命的形象因素——亦即它們代表著跟演員的活動無關的某些東西——被去除之後,反而使得演員必須自行創造出最基本和明顯的一些物件。演員藉由姿勢的拿捏控制,可以將地板變化為海洋,讓餐桌成為懺悔室,叫一件鐵器化為有生命的伴侶等等。將所有非由演員所產生的音樂——無論是錄音或現場演奏——去除,使得表演本身可藉由人聲和物件的撞擊整合而成為音樂。我們知道文本本身不是劇場——必須經由演員的使用,亦即藉由聲調的變化、語音的聯結和語言的音樂性,文本才成為劇場。

我們接受了劇場中的貧窮,將所有非本質性的元素完全去除之後,我們不僅找到了劇場媒體的根本骨幹,還發掘出這個藝術形式本身即深藏的許多豐厚資源。

我們為何關心藝術?為了跨過我們的邊界,超越我們的侷限,填滿我們的空虛——實現我們自己。這不是一種狀況,而是個過程,讓我們裡面陰暗的部份緩緩地變得透明起來。在這種與個人之真實的掙扎中,在這種剝除生命之面具的奮鬥中,劇場以其百分之百肉身的覺知力,對我而言,一直是個挑釁之域,可以藉由逾越視域上、情感上和判斷上的陳腔濫調而挑戰劇場自己和觀眾。由於這種侵犯乃由人之呼吸、身體和內在脈動具現出來,因而更形捍格激烈。這種對禁忌的挑釁、逾越所帶來的震撼,可以叫面具震脫,讓我們能夠赤裸裸地獻身於某種難以界說但卻包含著情慾與慈悲(Eros and Caritas)的東西。

在我的導演工作中,我因此被引誘去運用為傳統所尊崇的某些古老情境——在宗教與傳統領域中,這些情境本身即禁忌。我感覺必須親自去面對這些價值。這些價值叫我著迷,叫我內在裡激動不安,而同時之間我卻順從著一股要去褻瀆它們的誘惑:我要攻擊它們,超越它們,或者說,要以我自身的經驗(由我們時代的集體經驗所決定的個人經驗)來面對它們。我們的製作中的這個因素一向被稱為「與根源的衝撞」(collision with the roots)、「嘲諷與崇拜的辯證」(the dialectics of mockery and apotheosis)或甚至「由褻瀆表達的宗教;藉由恨說出的愛」。

我實際的覺知一旦變得清楚可察,而實驗也導出了某種方法時,我被迫要將劇場的歷史放在人類的知識門類——特別是心理學和文化人類學——中來重新考察。理性地評估神話的問題成為一項必須。我清楚地看見神話既是一個原始情境,也是社群心理學中一個獨立而複雜的模型,一直在激發社群的行為和傾向。

當劇場仍然是宗教的一部分時,劇場就已經是劇場了:藉由體現神話和褻瀆或超越它,劇場釋放了信眾或部落的精神能量。觀者因此對神話中的真理有了屬於他個人的全新的覺知,同時,藉由害怕和某種神聖感,他經歷了淨化(catharsis)。中世紀會產生「神聖的模擬嘲諷」(sacral parody)概念,顯然不是偶然。

但是今天的情境是大不相同的:一方面社會群體愈來愈不受宗教的約束,另一方面,傳統的神話形式也一直在變,有些正在消失,而有些則再度體現。觀者跟做為集體真理或社群模範的神話之關係,也愈來愈個人化,而信仰則經常只是種知識上的信念。這意味著要誘引出能穿透生命面具以達精神層面的震撼力量,將較以往更為困難了。今天,對神話的集體認同——亦即個人性的真實與宇宙性真實合而為一——幾乎是不可能的。

什麼是可能的呢?首先,面對神話,而非認同神話。換句話說,在保留我們個別的經驗之同時,我們可以力圖體現神話,融進那不怎麼合身的情境以感覺我們的問題之相對性,這些問題跟生命「根源」的關聯,以及,從今天的經驗來看,這些「根源」的相對性。如果情境夠殘忍,如果我們剝光自己而觸及相當私密的層面並加以展現,生命的面具會裂開和剝落。

其次,就是共同的「信仰之天」已失,堅固的疆界已亡,人類器官的覺知力(perceptivity)依然一樣。只有由演員——由他活生生的器官——體現的神話才能成為禁忌。對活生生的器官的侵犯、揭露到了殘忍的極致,會將我們帶回某種具體的神話情境,體驗到人類共同的真實。

再說一次:我們所用的術語,其理性的來源不可精準地予以界定。當我談到「殘酷」(cruelty)時,常常就有人會問到亞陶——雖然他的說法乃根據不同的前提和採取了不同的策略。亞陶是個不同凡響的先知先覺,可是他的書寫卻沒有多少實踐方法上的意義:這些文字不是長期的實務探索所累積出來的成果——他的預言振聾啟聵,可是絕非按表操課的計劃。當我談到「根源」(roots)或「神話的靈魂」(mythical soul),有人就會問起尼采;一提到「集體想像」(group imagination),涂爾幹就上場了——說到「原型」(archetypes),容格馬上報到。可是,雖然我會用人文概念來做分析,我的做法並非源自那些人文科學訓練。當我提到演員的「記號表現」時,就有人會問起東方劇場——特別是中國傳統劇場——如果他們知道我曾在那兒參學過一段時間。但是,東方劇場中象形文字一般的記號是毫無彈性的,像字母一樣,而我們所用的記號則為人類行動的骨架,某個角色的結晶,演員特殊身心狀態的表達。

我並未宣稱我們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全新的。有意識或無意識地,我們一定會叫科學上或藝術上的傳統所影響,甚至叫形塑我們的文明所特有的迷信或預感所左右,正如同我們所呼吸的空氣乃屬於給予我們生命的某個大陸一般。所有這些都會影響我們的做為,雖然我們有時候也可以擺脫它。就是我們已完成了某些理論上的公式,並將我們的理念與我之前所提到的那些前輩們比較,我們也被迫必須做某些回顧性的修正,以便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見我們跟前展開的許多可能性。

當我們面對從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到杜蘭、從梅耶荷到亞陶的劇場大改革(Great Reform)傳統時,我們知道自己並非無中生有,而是在某種明確而特殊的氛圍中繼續奮鬥。當我們的研究彰顯和肯定了某些人直覺的靈光,我們滿懷謙卑。我們知道劇場自有某些客觀的律法,而劇場的實現只能在這些客觀的法律中完成,或者,如湯瑪斯曼(Thomas Mann)所言:藉由某種「更高的服從」(higher obedience——我們對此致上我們「最尊貴的注意」。

我在波蘭劇場實驗室的領導地位相當獨特,絕對不只是個導演、製作人或「精神指導」(spiritual instructor)。首先,我跟作品的關係不是單向性或指導性的:如果我的建議反映在我們的建築師古羅斯基(Gurawski)的空間建構上頭,那麼,請務必記住我的看法乃跟他多年的合作所形成的。

跟信任我的演員一起工作,有某種異常親密和富有創造力的面向:他必須專注、信任和自由,因為我們的努力是要探索他的可能性的極致。我的觀照、驚訝和想要協助他的欲望,伴隨著他的成長,而我個人的成長也投射在他身上,或者說,在他身上發現——我們共同的成長成為啟蒙。這不是在教導一個學生,而是對另一個人全然地打開自己,以至於「共生或雙生」(shared or double birth)成為可能。演員誕生了——不只是做為一個演員,而是,一個人——而跟隨著他,我也誕生了——這麼說有點笨拙,但所達成的是:一個人全然接受了另一個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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